2020年5月18日 星期一

真實

近十五年前,我還是大學生的時候,有朋友問我,畢業後你打算做什麼工作?那時仍是風和日麗的每日每日,我們在杜鵑花樹旁放肆地玩著滑板,研究各種把板子卡上鐵杆、翻著落下樓梯的招式,也在花下飲酒,隨便就醉倒在地上。

我回他,大概找個書店裡的工作,讓我可以繼續讀書、寫詩,這樣很好了。朋友覺得我胸無大志。

我總是懷疑當時為何這樣回答?或許存在某種成為文學家的志願,或許早早知道,詩集賣相不佳,寫詩的人必得有個正職。但寫詩這事本身,縱使沒人認為有前景,甚至朋友也愛調侃我自稱詩人,我卻兀自寫著,寫著,沒有停過。

最早是在中學的時候。想到詩句就依手邊的紙片寫下,再在白紙上構造成段落、通篇,刪刪改改,最後把完稿謄到一本綠色筆記本上。那是回到十七、八年前了。我拿出筆記本給一位女同學看,他說,你寫的根本不是詩,你沒有天份。下課時間,我一個人跑到操場旁邊哭。

我真的沒有寫詩的天份嗎?是不是我對自己存有誤會?真實的我是詩人,或者是其他?我對真實的探問是從自我出發,又鑽入自我,當時卻不知道這是死胡同,問不出解答。

或許是為了證明自己,我開始投稿報紙副刊,跟寫詩的朋友們通信討論詩藝。紙筆寫成的老式信件,每一首新詩寫就,心之所思,趕快寄給筆友林勝韋、李廣元,那是弱小心靈的寄託。林勝韋今天是有名的樂評人,我至今遺憾,以他才情不再發表詩作;李廣元則是當年台積電學生新詩首獎。

第一個刊登我詩作的是中央日報副刊,以筆名發表。當時我感覺,真實是我做出來的,不管別人怎麼看,因為發表了,所以我是詩人。但我並不知道,更為真實的卻是這條思路的陰暗面——因為媒體、文學獎與其後的更大範圍的團體,例如國家,等等社會機制肯定了某種意義,你的詩不錯,該意義形成我也認可的現實。我只是活在某種泡泡般包裹著個人的現實裡頭。

但真實跟現實就像水窪與其倒影,並不是同一件事情。

來到大學就讀中文系,林勝韋告訴我,有個人叫郭哲佑,很會寫詩。我到某堂課的教室把他攔下,就這樣,大學四年成為跟郭哲佑一起的四年。我們一起吃午餐、買飲料、弄詩刊,在舊體育館後頭討論文學為何物。當時有個論題,相較於自然科學探究世界的真實,文學所表現的事物,在什麼意義上它不只是表面的修辭?郭哲佑說,詩以其美學表現了另一種真實,美學亦有其客觀性。

是的,我至今仍相信文學反映真實。

曾經我只想當個書店店員,只想不停發表詩作,讓社會機制所賦予的意義形成我自身的意義,構成我生活其中的現實。但真正畢業的時候我很迷惘,獨立書店一間一間關閉,已不是憑詩藝能養活自己的世界,再好的詩作都無法兌換成充分的麵包。大學時代最親的同學,一位轉入金融,一位去當廟公,最後都與文學無關。滑板社的硬漢們為了各自的前程,散落到澳洲、美國、中國大陸,我思索著安身立命的道理——我們都是風中的草芥。

風吹起來的時候,所謂的七年級生一畢業就遇上22k,然後是金融海嘯裡橫行的無薪假,高漲的房價使人不敢成家;表弟大學選填生物科技,兩兆雙星的前瞻產業,最後也放棄治療,轉行他就。我在台灣文學研究所讀著楊逵、陳映真與蔣渭水,也找了份工作,在新竹與桃園的產業總工會,學著協助工人維持工會的運作。或許是不自量力,但總希望微小的力量,多少影響嚴苛的環境。

有一天,那位在廟裡修行的同學來向我募款,他們要在山上蓋一尊巨大的、鍍金的神像。我捐了,因為那是他的夢想,而這個夢是他的現實與我的現實交會之處,我很珍惜,想支持他。那時候,我清楚意識到每個人各自的現實並不總是平行線,而會互相纏繞、互相扶持,有時也互相衝突。

譬如在勞資爭議的場合。在桃園市政府的調解會議上,我擔任某上市公司一位業務員的調解委員,資方認為他處理訂單的過程有問題,造成公司損失,開除他是正確的。勞方認為公司營運轉趨低迷,就挑小毛病逼退資深員工,節省人事成本。語言與意義交織著,各自不同的現實在會議室裡對撞,好像勝出的一方就能代表真實。資方代表揚言有種去法院告公司,不歡而散。

到底誰的現實能成為真實呢?幾天後,經理私下打電話給勞工,說公司願意付一筆幾十萬的和解金,但是你不能再跟產業總工會的人串連鬧事。業務員與我的協助關係結束了。我明白,沒有一個現實可以真正成為真實——兩個現實之對撞,只會產生第三個現實,然後是第四個,人生原來是現實無限孳生的鎖鏈,我困在裡面,奔跑沒有盡頭。真實永遠在他方,追趕不上。

這就是文學了。在鍍金的神像底下與桃園市政府的會議室裡,我同時看見了每個人各自的現實、交纏的鎖鏈,以及它們背後作用的巨大組織力——企業、工會、國家、宗教,那些吹動或吹破個人之泡泡的更廣闊的風。而那塑造了一顆又一顆反光的泡泡的行動,屬於真理與謊言的技藝。

我又想起郭哲佑當年的語言,文學表現真實,美學自有其客觀性——美或不美不只是主觀的感受,而存在著許多客觀的、可以用來預測讀者反應的規則。人們根據規則構造出意義,把意義組裝成各自擁有的現實,再在其中生存著、掙扎著、合作著、優勝劣汰著。而所有一再改變各項規則、從而整體性地改變了賽局的力量,都是浩浩湯湯、無有止息的大風。

但我也記住了,真實只能被表現,不能被確知。不可逼視的太陽在肩上閃耀,照亮我眼中的一切。真實不是現實,但其遙遠臨在,卻使眼前的輪廓清晰起來。

老關廠工人在台北車站臥軌的時候,我也站在急停的火車前。車頭燈描繪出我輩幽暗的側臉,月台上充斥著旅客「輾過去」的呼聲;各家媒體報導著,或者說工人欠錢不還,或者說勞權重要;勞委會早已打電話到工人家裡,說你家有人欠錢不還。無數盞鎂光燈閃著,人群湧動著,我在鐵軌上被各種聲音、語言、意義給淹沒,千百人不同的現實在車站裡對撞,各自成為彼此的一部分。

說到底,每個人所擁有的現實,巨大的組織力與時代風向所構造的每一個現實,其中何者更為真實?

那一瞬間我幡然悔悟,面對著過多的現實、難以消化的意義,竟使真實本身顯得荒涼,彷彿不存在一個正確的解釋。我之揀選意義所構築出來的自我,也同樣荒涼。當部份媒體生產著對工人極不友善的意義,我也曾根據副刊之給予肯定自己的存在——你的詩不錯,你寫作,所以你是詩人。

這並不是主張人該抗拒社會機制,因為人不可能在真空中構造意義。而是說,該對現實的構成方式有所警惕,更重要地,該與同胞們協商,因為我們都是彼此現實的構成因素之一。這一點,再次證明了我乃風中草芥,隨著時代動亂的風向,在熾熱太陽底下的荒漠、在楊逵時代所遺留的寫實主義的廢墟裡飄盪。

如果問我文學是什麼,我會引用杜甫:在真實世界無限荒涼的景物裡,此身飲罷無歸處,獨立蒼茫自詠詩。散落在各地、我親愛的朋友們,希望你們一切都好。


2019-09 於印刻文學19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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