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0月13日 星期五

《好想把你的頭抓去撞牆》自序


01.

那時候,我有一位朋友過得很憂鬱,十幾年來蹲基層、做組織,卻因為莫名的指控鬧上媒體,一朝一夕身敗名裂。人待在家裡,卻好像被放逐到遠方。在法院與檢調查明、定罪以前,輿論已經有了定見,說他是運動的大罪人。

那時候,偌大的工廠裡謠言四起,有人說他得罪了當權者,被藉機整肅;有人說上級工會猖狂太久,曾經被踩痛的人,手上都握著石頭;有人說,工人運動日漸茁壯,國家終於找到空間,動手修剪。

另一位朋友已經老了,他深邃的眼神倒映著半個世紀的風景,但身體越來越糟。穿過他的瞳孔,我也看見這小小島嶼之上,一個又一個美麗的少年,抱著理想走進工廠與農村,然後,他們販賣工人的利益,當上了大官。歷史給他們的評價是這樣——年輕有為的市長、清新專業的議員、跟人民站在一起的立法委員。

我的朋友,人們會怎樣記住你活著的身影?

我感覺,原來穩固的一切都在搖晃,如露亦如電,如夢幻泡影。我們都是歷史的塵埃。大宇宙裡的小塵埃。但比起人世的荒謬,我想了很久,只有星辰運行的軌道足夠令我敬畏。

南北朝一位詩人說,為此令人多悲悒,君當縱意自熙怡。我便想起往日的大好時光,朋友們總是聚在台大門口的人行道上玩滑板,我們自製鐵竿、木箱、拋台等等,說著低能的幹話,單純為了快樂做過好多荒唐事,笑得好開心。那些年間杜鵑花下放肆的少年,大雨一來,也跟著杜鵑花一起被打到地上,散落在澳洲、美國、中國大陸,各自走上各自的旅程。


02.

我在二○一二年成了工會秘書,那時候,工人們動員兩個縣級總工會的力量,包圍了工廠,把遭受非法解雇的幹部送回廠內。好多警察聚集在工廠門口,跟群眾對峙。違法者是資方,不是勞方,公司沒有受到制裁,警察卻站到工廠高牆的那一邊。

工人幹部登上指揮車,風前略橫陣,擴音機響起的時候,我們手挽著手,一步一步向警察的陣列推進。那一次,工人的隊伍衝垮了警方的人牆,順勢推倒廠區入口的鐵門。被解雇的幹部翻越地上折彎的白鐵,警察攔他不住,他進到工廠裡跟舊同事握手。

那一天,我確信工人階級是有力量的。

後面幾年,台灣發生了一連串大型勞資爭議。關廠工人臥軌、收費員癱瘓國道、華潔罷工、合正罷工、華航罷工,勞資勢力此消彼長,世界的風向變了又變。一輩子蹲在基層的人成為歷史的渣滓,變成了字面意義的人渣;踩著別人往上爬的,反倒深受敬重。我彷彿聽見朋友那句老話:「這真是後現代!」在這個時代,要當壞人必須善良,要當好人必須使壞;要好好殺死一個人,不能破壞他的肉身,必須殺死他所建立的符號。

我又想起一個下著大雨的晚上,帶著滑板躲到普通大樓,匆忙走避的校狗,紛紛打落的杜鵑花,黑色天空好像隨時可能壓垮下來。杜牧的〈大雨行〉,大和六年亦如此,我時壯氣神洋洋,東樓聳首看不足,恨無羽翼高飛翔。當時的我並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存在著跪著走的習俗,也不知道自己沒有翅膀。社會安全網如此薄弱,又沒有存款,怎麼知道有一天被雨水打落的,不是我自己? 

在暴雨真正落下來的時候,我也像那隻校狗,到處找縫隙鑽;我也像那些落花,躺在鬆軟泥土的底層,想要活下來;我也像當年那一面工廠的鐵門,在勞資力量的對撞裡折彎。對於美好人生的幻滅大抵如是,對於歷史亦復如是,對於文學恐怕也不遑多讓,只是繼續在社會上走著走著,不得鬆懈。亂曰,悲風急兮城上寒,井徑滅兮丘隴殘,千齡兮萬代,共盡兮何言。


03.

這本詩集的插圖都是蔡宗祖畫的,他是我十多年來玩滑板的朋友。即使一天上班十幾個小時,收入不到三萬,即使作品沒地方發表,沒有人看到,他只是持續畫著,不曾中斷。好像畫圖是純粹的快樂,純粹的藝術家。

圖畫裡的人物,全部是當年玩滑板的好朋友,用來紀念我們三十歲以前的青春。每次回到台大門口,好像回到自己的房間,好像當年生鏽的鐵竿、腐爛的拋台、破洞的木箱都還在那邊,當年的朋友在揮手。

景物不盡人自老,誰知前事堪悲傷。是以為誌。特別感謝南電工人這陣子對我的照顧。



2017-06-26 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