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1月4日 星期五

這一刻,生活是最完整的廢墟

黑色城市的天際線是我一個人
隨時可能下雨的愛情與薪水
我被報紙掩埋的年輕
街道上路燈一盞一盞地燃燒
像失敗的主義,沉默的空氣
費了半生向城裡吐口水
最後祇有吞下冰冷的聲帶

在崩解的邊緣我可以假裝正常
像月亮躲藏在雲朵之後
拒絕相遇不對等的太陽
因為地獄裡找不出一位天使
別指責我四處宣傳疾病
我在說正常,以及正常之難

我必須設想一種久已遺忘的聲音
他在說:困乏,思索,改變!
在全部知識的大渾沌裡
這時代的噴射機正轟隆轟隆地向前
氣密窗倒映著我被囚禁的面孔
深愛著天空
卻無法愛人

我必須設想一種無可閃躲的明亮
像長長曳光彈注定熄滅的一生
這一刻,生活是最完整的廢墟
有人倉促搭起安居的建築
有人就地找縫隙鑽
如果最痛的花朵開在未來
壞掉的人,往往不是壞人

我站在這裡,我是堅硬地站著
像直立的愛情在夢裡哭泣
放棄了鐵窗守護的安全感
祇相信改變是永遠
永遠改變現在的人生

站在這裡,我的焦黑的肺在唱歌
全部的氣流祇為一個出口
讓空氣震盪形成新的空氣
我的人性不是躲藏的縫隙
我的人性不是安居的建築
我唯一的回應有如石塊
沉入所有冷漠眼睛的深淵
到最底層陪伴這寂寞旋轉的星球

我必須設想
這座城市還有廢水道在底層流動
帶走了回憶、欲望、失去的明天
街道上路燈一盞一盞地燃燒
恍惚中夷為平地的世界
不進入未來,就退回野蠻
廢水道若通往曲折歷史最終的流域
這一刻,海洋依舊遙遠
願做新世界一點小小的水滴


2011-11-04 初稿

有歷史的人

早餐以後,立場剩一連串拒絕
當宇宙虛空裡迷失家的方向
沮喪的星星從流浪中墜落
放棄了永恆,成為石頭的堅定
在世人決意來到地球以前
燒焦的殞石該過怎樣的人生?

兀自坐起,刷牙,披衣出門
兀自穿越了大半個銀河
曾經乘著光線通往筆直的未來
現在我拒絕超越時間
像早餐前總有失望的一刻
決意拋棄不夠銳利的刀叉

除了劃開記憶上空的對流層
除了身體,洗淨並且擦乾
請深入地表高熱撞擊的洞口
濃煙裡另個宇宙正緩緩上昇
然後幻滅,我的思索
決意撞毀自我好讓世界保存

歷史是流淌在前人鮮血之內
在幻見燃燒的明亮森林中央
倒退著走向黑暗現實
拒絕飛翔的殞石有唯物的憂鬱
歷史淙淙流動,引渡一陣暈眩
一朵花倒著收起笑容
一陣雨倒著回到天堂

同樣是宇宙虛空裡趕著回家
燒焦的殞石把心事烤得通紅
遺忘是冷凍的方法之一
無知是圓謊的方法之一
當遙遠星雲暗示著生存欠缺
有人匆匆吃過早餐
有人收起餐具,發現立場不同


2011-04-17 初稿

城市

現在,天頂有黑眼睛逼視著
城市宛如情人胸前的鈕扣
反著光,但拒絕被我旋開
我是衣物以外的不安全感
我按著無菌的心室
我沒有病,我是同疾病共謀

電桿下堆放著我最初的愛情
主義,理想,分手的紀念信
如同他禁止開啟的珠寶盒
收納著百萬人次的寂寞
收納著針與藥,血與病
冷感是人群裡最後一把手槍

而我作著燈蛾趨向火燄似的夢
習慣了盲目飛行與無限迴圈
不斷不斷推遲的渴望
為了最終把性命燃盡
因為失敗的求愛者理應放逐
我是情願一顆心被鞋底磨平

冷感的情人面對害病的陰謀家
我有一團舊火,並不禁止吹熄
他是珠寶盒裡密閉式的邏輯
像堅硬寶石鑲嵌在木質人生
析出一道血紅色光
指引這長長的路怎樣也走不完


2010-09-26 初稿

2011年8月28日 星期日

將仲子

──為他者的國族而寫


從天氣開始那些話題
我就為你下雨,為你刮風
卻始終不想被你看見
就為你建一面牆
為你粉刷,紫色斑點混些粉紅
整面牆鮮豔得莫名其妙
想來曾經,讓多少人傷心

你傷心時我躲在牆後面笑
在牆後養一隻山羊
留長刺刺的鬍鬚
時間一過,就在下巴打個死結
當我的山羊咩咩咩尖叫
當你路過被嚇到
隔著牆我也偷偷地哭

如果你願意成為我的父親
我願隨你沿牆邊散步
偷你錢包裡的錢
如果你願意你成為我的情人
我就和你靠在牆邊做愛
卻老是射不出來
就為你撞死在牆上,就為你復活
回到苦悶的人生,溫暖的春天
我喜歡靠牆角睡去
醒來,嘩嘩竄出的黃金葛
我覺得心情很綠,我覺得
我就是我的命運

你也是你的,希望你好
希望你在人世覓得幸福
希望你的牆圍不住自己
我想圍起一座花園
讓風雨覆蓋蒸發,春暖花開
毛蟲都在結蛹了
不為了現在,而是未來


2009-03-14 初稿
2010 於乾坤詩刊53期

2011年3月31日 星期四

失眠

此身飲罷無歸處,獨立蒼茫自咏詩──杜甫


或許失眠所切斷的那條電纜
足以讓一座城市陷入黑暗
我醒了,路燈卻閉上眼睛
做起比海洋更深、更隱祕的夢
迎面是午夜的絕境
巨大的燈籠魚沿著暗巷滑行
照亮每一扇窗子,安慰窗子裡
每一個不再做夢的人
發光的瓶子也在水溝裡漂流
裝在裡面,無人理解的詩句
是哪個詩人的求救訊息呢?
我醒來了,但沒有停止做夢
縱使失業,殘廢,流落街頭
鯨魚的背上也能長出擔架
成為海底呼嘯而過的救護車
那躺在上面貧病的詩人
現在,是否還繼續寫詩?
他夢裡的珊瑚,以後也可以開花嗎?
也有早已經白化的珊瑚
習慣了等待、變老
計算著神所賜予的時間
我知道,這一切都不會停留
那些被海水淹沒的,那些遠遠逝去的
除了大象的飛翔夢
還有遲疑的吞火人
縱使找不到一份正經工作
也要用燒壞的聲帶
為城市獻唱這一首喑啞的歌
縱使生活的水平面日漸上昇
也要為隨時可能溺斃的大象
計算飛行所需的氣球
大象他承諾,要載我飛過銀河
飛往月亮上的大教堂
贖回這段陰鬱的青春
星星一樣的美好生活比月亮更遙遠
現在都可以墜入海底
成為滿地柔軟的海星
救護車鯨魚奔馳著,呼嘯著
車輛紛紛讓路,終於淨空街道
著急的鯨魚愈游愈快
愈游愈快,最後快過了光速
從此再沒有人看見,沒有人記得
那些躺在擔架上的病人
曾經是如何練習潛水,練習愛
練習跟著速度幻想一支雙人舞
然後練習遺忘速度,練習活著
在死亡之前都是練習。我知道
所有的夢都有醒來的一天
沉沒的大象終究要躺回大海深處
撈起最底層的泥土
同樣鬆軟、綿密的生活

但是在這隻全速前進的鯨魚救護車上
有人安全被送到醫院
從此就不再寫詩
也有人祇是靜靜躺著
躺著,就抵達遙遠的天堂


2010-05-03 初稿

2011年2月5日 星期六

新詩2號

現在,黑暗的水氣一塊塊地凝固
走向雨的落地窗外尋覓眼睛的我
我的性命僅僅是一起事故
譬如城市擱淺的鯨魚,喘著氣
敞開的額頭好像回不去的海洋
祇有下著雨,更接近水

我是一點一滴更接近掉落的人生
這是鯨魚安頓在雨水打造的建築

隔著玻璃我總是撞到透明的真理:
窄小的水族箱也可以豢養鯨魚
每當他自殘我向他許諾愛情
憤怒地噴水,就餵給他美學
沒有人找回鯨魚被割下的淚腺
他是睜著巨大的右眼
關閉的左眼像是雨水澆熄了太陽

在群眾的意志裡我也曾遇到鯨魚
人們揚起衣袖,恍若身上有鰭
在不斷倒退的泡沫中奮力向前
迷失在生活的主義
回想著主義的生活,我是相信
意識的川流有各自的方向
回到海洋,不是終點
海的彼岸同是卵石般洗練的人心

我是相信,遠天一線那是鯨魚的背脊
像長長的骨折的被遺忘的歷史
散鄉的兒女,掏空的城鎮
基河路旁關閉的工廠重新建起高樓

被雨圍困的鯨魚,耗盡憂鬱的脂肪
質疑著鼻腔裡空氣就是真實
質疑著,果真摧毀了過往
果真能夠變回不曾犯錯的人?

雨的圓柱,雨的牆,雨的落地窗
這是世界安頓在雨水打造的建築
面對著玻璃,如何不變成倒影?
面對那更長遠的未來
如何敞開額頭但是不渴望海洋?

當鯨魚瘋狂噴水,時光開始倒流
走向極端與例外以尋覓眼睛的我
終於可以超越安居的建築
在混沌中維持刀鋒般的意志


2011-02-05 初稿

2011年1月16日 星期日

夏天 2

──給朋友,兼記中學體育課


許多年以後又遇到你,謝謝你
這是永不退冰的夏天
和你喝完這杯飲料
把舊時光拉成兩支長長的吸管
吸食這逐漸見底的生活
我們像一雙舊鞋的兩面鞋底
終於也要把形狀磨平的未來

近來不好,忙著為生活織網
卻也不期待網住什麼
這時候祇是想找個人一起
坐著,想像一座塵沙飛揚的操場
記住彼此熟悉的球路
記住曾有那一個夏天
我們都清楚各自該努力的事

戴上手套負責接球
拿起球棒負責打擊
無論世界的風向如何變幻莫測
都有各自的崗位必須堅守
永不放棄的熱血,沒有保留的夏天
你當時奮力擊出的一球
到現在我還沒有接到

到現在,離開操場已經多年
我還是繼續揮動著球棒
卻從來沒有真正擊中過什麼
看不清對手的動向,終於也失去自己的球路
卻隱約記得你這樣一個人
還占據當年的壘包
等待下一個衝刺的機會

一個又一個夏天是過去了
曾經流下的淚水都結成冰塊
成為更加冰冷,堅硬的人
在我們手中的飲料杯撞擊著,融化著
在那永不退冰的夏天
我看見你最熱切的眼神
像冰塊,想起逐漸要回昇的溫度


2010-05-11 初稿

夏天 1

──給哲佑,在河濱公園


我們曾經在此談論
所謂未來
畫滿地圖的紙張
不如回到一片森林

城市運轉在遠方
文明的症候
我想著日常是另一個遠方
季節的齒輪前進一格
整個世界就轟然作響

在河岸邊走散的
就在草叢中老去
當人生祇有不斷拉長
寧可剪斷這一線風箏
有一點魯莽,一點點放手去飛

夏天卻要結束了
小草地上光線充足
許多人打滾,更多的人長大
在眾人的眼中我看見自己
在蜻蜓巨大的複眼裡我看見

這一萬個美好的世界
在這裡讓我被你看見


2009-11-16 初稿